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,你也承认自己有罪时,仍旧固执地相信你无罪的人会是谁?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是:你的母亲。

1994年,19岁少年聂树斌被河北石家庄当地公安机关带走调查,他被怀疑与一起奸杀案有关。聂树斌被带走时,他的母亲张焕枝怎么也不相信儿子能跟这样的案子扯上关系。

聂树斌被抓前几天,石家庄石获公路南侧孔家寨村的一片玉米地里,发现了一具青年女尸,该女青年系被强奸后击打窒息而死。

该化名为康兰的女青年,是石家庄市液压件厂的绘图员,案发地离她上班的厂子仅仅二三百米,离他家和丈夫租住的孔家寨村民房亦不远。她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片玉米地。

康兰失踪后,丈夫和派出所、液压件厂的领导都非常重视。因怀疑她已经出事,液压厂的领导组织了100多名男职工在玉米地里进行了拉网式搜查。

当天下午,大家在玉米地一口机井旁的杂草堆找到了康兰的裙子和内裤。因当时天色已晚,大家只能撤出。

第二天,公安和100多名男职工在发现裙子和内裤的机井附近,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女性尸体,该女尸正是康兰,她所骑的自行车也在附近被找到。

聂树斌之所以被怀疑与此案有关,就是因为当时正在鹿泉县冶金机械厂工作的他,每天骑自行车下班回家时,也要经过这片玉米地。

最要紧的是,聂树斌家所在的聂家村离案发现场只有15公里。公安因此认定:聂树斌与此案有重大关联。

聂树斌母亲:不信儿子强奸杀人,耗时20年申诉,拿巨额赔偿后怎样  第1张

聂树斌

儿子被石家庄市公安局郊区分局逮捕后,张焕枝心里虽然焦急,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淡定。她自己带大的儿子,她当然最清楚了:儿子胆子小着呢,别说杀人,别人打他,他会不会还手都是个问题。

所以,她后来曾无数次公开说:

“儿子胆小内向,平时特别的温顺,连家里生病的老母鸡都不敢杀,由于有口吃的毛病,也从不与人争吵打架,说儿子强奸杀人,她永远也不相信。”

张焕枝忽略了一个问题:儿子极其胆小,这样的人,最容易在受到惊吓后稀里糊涂地认罪。异常胆小的聂树斌“认罪”了。

张焕枝很快看到了一张判决书,上面写着:

“聂树斌骑自行车尾随下班的受害人,至石家庄郊区孔寨村的石粉路中段,故意用自行车将被害人别倒,拖至玉米地里,用拳头猛击被害者头部以及面部,使之昏迷后将其强奸,尔后用上衣勒住被害人的颈部,使其窒息死亡。”

了解儿子的张焕枝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判决书,她和丈夫提出申诉。

1995年4月25日,河北高院作出二审判决,聂树斌被判处故意杀人罪,判处死刑;强奸妇女罪,判15年,合并执行死刑。

张焕枝只觉得天旋地转,她认定法院一定判错了:一个连病鸡都不敢杀的人,怎么可能会杀人呢?这不符合逻辑啊!

不论张焕枝怎么哀求,也改变不了他儿子的结局。两天后,她的儿子聂树斌被执行枪决。

聂树斌被枪决后,张焕枝生不如死,她坚信儿子是被冤枉的。此后,她和丈夫坚持向当地执法机关申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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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焕枝和丈夫在家里

很多人都劝他们说:人都死了,就这样算了吧,先顾好活人。张焕枝哪里肯接受劝解,在她看来,儿子含冤被杀,若自己不给伸冤,自己的良心如何过得去呢?

张焕枝申诉的意愿如此强烈,可“聂树斌案”在当时仍未引起太大的关注。

在世人看来,张焕枝之所以如此固执地坚持申诉,只是因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偏爱罢了,或者,她是为了自己能在当地能抬得起头一些。是啊,家里出了强奸杀人犯,谁都不会待见他们,她若是申诉,就是不认同这个结果,不就自然而然地“抬起头”来了吗?

“聂树斌案”有疑点,且家人坚持上诉仍无法引发太大关注的另一原因是:这个案子太过顺理成章了。想想:一个19岁的少年,觊觎女人的美貌而强奸杀人,这个犯罪理由再正常不过了。

张焕枝坚持申诉所带来的唯一结果是:这个案子成了知情人茶余饭后的谈资,聂树斌被枪决多年后,人们对这一案件的前因后果,依旧清清楚楚。没人相信聂树斌是被冤枉的。

儿子死后的这些年里,张焕枝一点点回想自己儿子幼年、少年的种种,越是回想,她越坚信儿子是被冤死的。

人说“愿力够强,一切皆有可能”,就在儿子被枪决十年整之际,即2005年3月,河南荥阳警方,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嫌疑犯。这个嫌疑犯名叫王书金,他被民警抓住后,主动交待了自己的罪行。他说自己今年38岁,是邯郸市广平县人,从1993年到1995年间,他在河北省已经犯下了六起大案,其中四起强奸杀人案,两起强奸案。

重点来了,这四起强奸杀人案中,有一个受害者正是聂树斌“所杀”的康兰。王书金清清楚楚地交代说:“1994年夏天,他曾经在石家庄西郊强奸杀害了一名妇女。”

警方再调查后发现:这个案子早已结案,犯罪嫌疑人聂树斌早已经在十年前被枪毙了。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:一案两真凶?谁真谁假?

这一事件被当时河南商报总顾问马云龙知道了,而他之所以知道这事,是因为王书金被抓后,河南商报曾做过报道。

马云龙察觉到这事够大,他立即派记者进行了详细调查,并写出了《一案两凶,谁是真凶?》的报道。这篇文章非常直截了当地抛出了观点:聂树斌被枪决十年后,另一真凶显现人间,聂树斌疑似被错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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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则报道迅速引发了全国的轰动。几乎在一夜之间,“聂树斌”成了全民关注的焦点,而此前负责调查此案的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,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
聂树斌案火了后,最激动的当然是他的母亲张焕枝了。眼见儿子有被伸冤的可能,张焕枝再也睡不着了,她把所有与儿子案件相关的报道全部汇总起来,同时也更勤快地跑相关部门了。

多方努力下,河北省针对王书金的案子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。张焕枝心想:很快儿子的冤屈就能平了。可她等了五六天,五六月,甚至五六年,案件竟一直未有新的进展,这是怎么回事呢?

原来,对于王书金交代的多起强奸杀人案,检察机关都提出了指控,可唯独石家庄西郊强奸杀人案,他们居然不指控。

就这样,聂树斌案再度冷了下来。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可身为聂树斌母亲的张焕枝却愤怒了。

同样愤怒的,还有真凶王书金。王书金为什么愤怒了,明明可以少一项罪啊?原因很简单,因为在这起案件中,他主动交代了公安机关都不曾掌握的案件细节,按照法律规定,这是有重大立功表现,属自首情节,司法机关应对他从轻处罚。

所以,王书金无论如何也想要把这个罪认了,这样自己才能申请从轻处罚。

王书金供出的细节里,包括了聂树斌没有交代的这个点:当年他强奸杀人之后,拿走了受害人的钥匙,可走了一阵觉得钥匙没用,于是就扔在了某个地方。王书金阐述的丢弃钥匙的地点,和警方勘察现场时发现的钥匙照片的位置一致。

可惜,无论是张焕枝还是王书金,他们的愤怒,都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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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书金

8年后,即2013年9月27日,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王书金上诉案进行判决。判决结果是:

“王书金交代的石家庄西郊强奸杀人案在事实认定上,具体作案时间、手段、被害人的细节等与现场勘察证据不符,不能认定王书金就是石家庄西郊强奸杀人案的凶手,驳回上诉,维持一审判决。”

这个判决结果,迅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。

争议让张焕枝热泪盈眶,她明白:争议越大,说明和他一样相信儿子是冤死的人就越多。

一年后,即2014年12月4日,这一天是中国的第一个“国家宪法日”,张焕枝看到了真正的希望。她得知,最高法院将对聂树斌强奸杀人案进行复查,且由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异地复查。

“太好啦,太好了!”得知消息后的张焕枝一夜没合眼。替儿子申冤的这些年,她的认知在不断被拔高,此时的她已经明白:异地复查,这个信号就是要突破当地对案件的阻挠。

张焕枝看过《杨乃武与小白菜》,她知道:这个案子最终能破,也得亏了突破当地对案件的阻挠。只是,那个案子是通过慈禧干预实现的,而儿子的案子,则更多的是老百姓的舆论在起作用。

聂树斌案被重审时,张焕枝和丈夫已经都是70多岁的老人了。此时,距离儿子被枪决也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了。而此时距离王书金被抓,竟也已经有十年了。

十年里,张焕枝先后委托了6任律师,把老腿都跑断了,可依旧没能争取到阅卷的机会,申诉也没有结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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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3月17日,这个日子对张焕枝而言是历史性的时刻。因为这一天,她的代理律师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:他在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查阅了聂树斌的审案卷宗,并成功复印了包括聂树斌案、王书金案的所有17份卷宗。

希望在张焕枝心底升腾起来了,她的律师从当年的卷宗中,发现了聂树斌被执行死刑时的诸多疑点,他还发现,甚至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聂树斌就是杀害康兰的凶手。也就是说:聂树斌纯粹是被冤枉的。

卷宗中,有许多缺失的笔录和证据。其中最关键的三个是,第一,当年康兰被害时间是8月5日下午5点,这个点聂树斌正在上班,就算他5点下班,抵达案发地点有5公里左右,除非他坐飞机,不然绝对无法在康兰被害的时间点抵达现场。

他们当时都有考勤,那他就具备不在场的证据。可事发后,办案人员到聂树斌的厂子调查,并拿走了考勤表。

第二,王书金提及的在案发现场扔钥匙的细节,聂树斌没有交代,而王书金则交代得清楚明白,这点也非常可疑。

第三,聂树斌被抓获后,多笔录缺失,包括:聂树斌前5天讯问笔录、案发后前50 天内多名重要证人询问笔录。

2016年6月6日,经过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历时一年半的复查后,最终的认定结果出来了:聂树斌作案的时间、工具,死亡时间等都存在重大疑问,不排除他人作案可能,建议重审。

5个月后,即2016年11月30日,迟到的正义终于来了:最高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故意强奸杀害妇女案公开宣判,宣布聂树斌无罪。

此时,距离聂树斌被枪决,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,她已经为儿子的事奔波了21年。得知儿子冤屈被洗脱的那一刻,张焕枝哭成了泪人。她将这些年对儿子的思念,申冤过程所经历的辛酸苦痛,全部化作了泪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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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焕枝哭坟

拿到那封沉甸甸判决书的那刻,她看着这个还儿子清白的判决,一边掉泪一边念叨着:“儿啊,儿啊,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啊!”

事后,有人问张焕枝:“你觉得这21年的辛劳奔波值不值?”她的回答极干脆:“我替儿子洗脱了罪名,我觉得值!我觉得值!”

聂树斌案的被平反,给每一个司法工作者敲响了警钟。

《人民日报》在评论聂树斌案件时写道:“正义永恒,提振依法治国信心!”“聂树斌案都堪称中国司法的标志性案件!”“慎用手中的权力”!“每一个判例,都可能为公众的法律信仰添加一块基石;而每一次失误,也都可能成为这一信仰崩塌的链条”!

事情当然不会到此就结束,就在这之后半月,张焕枝就在律师的陪同下,前往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。这次,她是来递交刑事国家赔偿申请书的。

这份赔偿申请书包括七项,总计1391万余元。不用说,随着这封申请书的被提交,舆论再次哗然。

2017年3月30日,张焕枝收到了一份赔偿决定书,该决定书的内容是:张焕枝得到的各项赔偿共计268万余元,其中人身自由赔偿金52579.1元,死亡赔偿金、丧葬费126.482万元,精神抚慰金130万元,聂树斌母亲张焕枝个人的抚养费6.4万元。

这一次,张焕枝没有哭,她只表示:自己以后不会再申诉了。自此,聂树斌案终于被画上了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。

2018年8月25日,即拿到赔偿款一年半后,聂树斌的父亲(73岁)意外摔倒离世,医院的诊断结果是:因高血压引发心脏病离世。28日,张焕枝表示:丈夫生前对聂树斌洗清冤屈的结果“很满意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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聂树斌父亲

儿子冤屈刚被洗清,丈夫就先他而去,张焕枝多少觉得命运是在跟她开玩笑。回首过往,她多少有一种“恍若梦中”的错觉。

此后的张焕枝一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,一日三餐,一人四季。她做的最多的事情,就是反复擦拭儿子和丈夫的遗像,还有去他们的坟地和他们说话……

如果每个人都带着使命而来世间,聂树斌的使命可能是推动中国的司法进步,那张焕枝呢?她的使命又是什么呢?或许,她的使命是帮助儿子推动中国司法进步吧。

不管怎样,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的一生都是悲哀的,但也是伟大的,她的伟大在于:她承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一切,而且用对一个母亲对儿子始终不变的信任,改变了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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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焕枝

世间所有的伟大,其背面都是牺牲,张焕枝的伟大亦是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