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《静夜话别,母子情深》
——清辉澹水屋
窗外,雪花如羽毛般轻轻飘落,积在窗沿下沿,已堆积起一寸来高。此刻的夜,寂静得只能听见雪落的声音,和母亲低沉而平静的叙述。
“从那以后,我和你父亲井水不犯河水。除了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,家里几乎再无声响,仿佛只有电视机里有人声在回荡。
“家里的电视机成了我们之间的‘楚河汉界’。他开,我就到里屋去看书;我开,他就到外边去看人下棋。一次,我在《神雕侠侣》里看到小龙女住的地方叫‘活死人墓’,一下子就想到了我自己的家,我家……叫家吗?”
母亲脸上浮现一抹浅笑,那笑容似寒水薄冰,使得那张苍凉的脸更加苍凉。
“我猜想,你本能感知我不想要你。母子血脉相连,我的所思所想你或许天生就能感应到……刚成形,你就开始踢我,在肚子里就给我发脾气。”
母亲脸上浮起一层微笑,这笑容是暖的,我能感觉到。那一刹间,她的容貌回到了我离家前的模样:有如石雕般的宁静秀美。
“你自六个月开始,产检时就发现头朝上,我们一直尝试各种方法,希望你的头能转过来,但都无济于事。直到我生你那天,你都是头朝上硬邦邦地顶在我的胸口,让我吃不进咽不下,一闻到荤腥就吐,产前几次晕倒。
“一次刚走出妇产科的大门就倒了,你父亲这时是形影不离左右的跟着我,他一下把我抱住。那次晕倒后,记得医院给我打了葡萄糖的吊瓶。
“……生你时,状态不好,接生的曾大夫打电话向中心医院求援。中心医院的一个主任来了,这是我从曾医生喊他的称呼里知道的。检查完我的状况后,他走出产房门外。不知道为什么?那时候我的听觉特别灵敏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到。一会儿,我听见门外传来你父亲那嘶哑的声音,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:‘我大人小孩都要!’
“那个主任和曾大夫一起进来了。接着,一辆手术车推进来。我对着我认识的曾大夫大喊:我要留小的。嘿嘿,当时我可能是不想活了吧!”
“妈妈——”我转头望向母亲,心里一声无声的呼唤。
“当曾大夫笑咪咪的把你抱给我看时,我第一眼就急忙扫你的脸,然后长长的嘘了一口气:老天爷还是可怜我的。”
“如果我不是像你,而是像我父亲,你难道还要把我掐死不成?”我说。
“我不会掐死你……不会,但我自己会死。”母亲小声说。
“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?”
“不知道。我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我奶水少,你又能吃。你像你父亲,吃什么都呼噜呼噜特香。不到半岁,你就断奶了。不是我要断,是奶水没了,就自己没了。你是喝牛奶长大的。为了给你买好奶粉,你父亲省吃俭用,每天早上都是馒头夹咸菜,一年四季工作服,他是个好父亲。
“断奶后,你父亲就把你抱去跟他睡了。他说我身体不好,反正也不用喂奶了,就跟你睡吧!这样,他半夜起来冲奶粉也不会惊扰我睡觉了……”
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冰层下的河流。可不知怎么着,我就是能感觉到在这冰冷下有一股细细的暖流,这暖流虽细弱却不断,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渗进我的心里。
“你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了。可不知为什么越长大,你和我就越生分,有时还拿眼睛偷偷的瞪我。我知道,你是嫌我对你的父亲不好。可没有办法,我就是不爱你父亲,这种感情是装不来的,何况我压根就不想装。
“特别是发生了那件事后,你不再是暗地里生我的气了,而是直接就把我当成敌人,当成一个不要脸的女人。嘿嘿。”
讲这种事,她还能笑起来!当听到母亲发出两声奇怪的笑声时,我脑海里冒出一句大不敬的话来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。”
“我那天对你吼,说那个男人是你爸引进来的,不是我胡说八道,是真的。
“你上高中住校后,家里就我和你父亲两个人。一天,你父亲领着那个男人来家,对我说那个男人是他老同学,在一个报社当编辑,现在分配负责我们这一片宣传报道。这个男人从老同学那里得知你父亲在这一带,特地找来串串门。
“在外人面前,我多少还是顾及你父亲的颜面的。我做饭招待了他的同学。那人你看见了,一副知识分子模样。他说话轻言细语,喜欢逗趣。当天,我还有点吃惊,你父亲竟还有这样的同学来找他。
“过了一个多星期,他那老同学又来了。这次他带了两瓶酒,一束花。那次吃饭,我也喝了点酒,谈笑间也应答了他几句。就这样,他十天半月就到我们家来一次,熟了后,我就发现这个人不是个东西。有一次,他当着我的面调侃你父亲,说他赖河马吃到天鹅肉,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。我当时就很反感,同学之间哪有这样开玩笑的!这不是糟践人吗?我冷眼看着你父亲,他只是憨憨的笑,我气的不行。
“还有一次,这人到厨房帮忙端菜,他故意紧擦着我的身子而过,我看他一眼,好人坏人眼神能分辨出来。他那泛红的色眼,真叫人恶心。你那老实巴交的父亲,好像一点也察觉不出来他那老同学的花花肠子,是个人来找他,他就高兴的不行。
“这次那个人走后,我对你父亲说,别再带他来家了,我嫌烦,懒得招待他。你父亲说是他自己要来蹭饭的,他不好意思回绝。我看你父亲那样,也懒得理他。
“以后那人每次来,我都端饭到自己屋里吃,可他还是隔三差五死皮赖脸的往我们家跑。就你撞见的那次他来,他进屋后见你父亲不在,就掏出一枚戒指说是给他爱人买的,让我戴上给他看看,看看好不好看?我说你给你爱人买的东西,我戴算啥?好看不好看,得你爱人说了算。他非要我戴,说着就来拉我的手。这时,你父亲刚好推门看见,也不问青红皂白,上来就给我一嘴巴子。当时那样一个场面,我真是百口莫辩,跳到黄河洗不清,只气得揪住你父亲的领口骂他:憨包,傻子,笨蛋,没用的东西。偏这时,你又撞进来了!唉,我真是认命了!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们爷俩的,这辈子是还债来了。”
母亲端起碗,喝了一口水,默默的看了我一眼。
不知怎么了,在母亲的眼光下,我突然有点不自在,有点忘恩负义的感觉。这是我面对母亲,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“这事过后,那男人没脸,不敢再来了。可你父亲事后却一句也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他越是一声不吭,我就越是瞧不起他。 哪怕他吼他骂,再跳起来打我一耳光,那也是个男人啊!……我再次下定决心,把写好的离婚书放到他的面前,我对他说,现在你儿子也有了,放我走吧!我净身出户。这样还不行吗?可是,他就是死活不吭声。我闹急了,他就把一个药瓶子放在离婚书上面,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:我走他死。我还能怎么办?
“我这一辈子,我承认:我不是一个好女人。你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男人。尽管我恨他恶心他瞧不起他,可我又不能眼睁睁见他死,更何况……”
话到这,母亲的声音弱的听不清了。
“就这样,日子又死不死活不活的往下走,等死吧!
“你从小就觉得我懒。是啊!我从来不做饭。我不想做,我什么都不想做,我就是活一天算一天。他一个人的工资供不起你,我活着,多少每个月还有点工资。
“你从小就知道,家里的钱都是你父亲管。以前没发工资卡时,我领完工资就把钱往你们床上一扔。发了工资卡后,工资卡拿回家我就丢到你们床上了。你心疼你爸,一年四季工作服。可是,你见过我买过多少衣服?一季两套换洗衣服,这就是我对衣着的需求。可是我就是穿啥都显得好看,就是好看。你生气也没用,旁人生气也没用。”
母亲说到这里,笑了。这一次,她是真正从内心生发出的笑容,她笑的真美。多年后我回想起来,只能用“国色天香”这四个字来形容母亲那一夜那一刻那一个笑容。
“好了,废话不说了。你大学马上毕业了,我也没啥担心的了。以后我的事不用你费神,我都安排好了。我走水路,让我哥我姐把我的骨灰撒到南海去,南海无边无际,四通八达,我也放飞一把自己。至于你怎么安置你父亲,我管不了,也无权管。我只望你把他安置在陆路,我与他生生世世,永不再重逢。
“我坐明天早上的火车走,这里的房子,家里的所有资产,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你爸的丧葬费,银行里还有点钱都留给你。遗嘱我已经写好,放在书桌第一个抽屉里,找了单位两个人做证明,他们的名字和工作单位,我都写在遗嘱上了。”
像做总结似的,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些。喘口气,她把碗里剩下的一点水喝干。
“……今天我们家,三口也算是团圆了……你是我的儿子,不管你认不认,你都是我的儿子。你能喊我一声吗?唉,算了!喊不喊能咋地?……我走了。”
母亲说完站起身,提起椅子走出去。一会儿,传来关房门的声音。母亲关门是顺着劲慢慢卡上锁槽,声音动静不大。
窗外徒起一阵北风呼啸而过,高大的樟树枝叶刷打着窗玻璃“啪啪啪”直响。母亲没带伞,她来时就抱着一个大塑料食品袋子。
我拿起雨伞冲下楼去,风雪里不见母亲的身影。
突然,身后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:“你是在找我吗?”
我一回头,母亲站在楼梯拐角处。我低头把伞塞到她手里转身飞奔上楼。
我不敢抬头看母亲,我已经泪流满面。
回到家,我冲到书桌前,一把扯开纸桶盖,大口大口把饺子一个一个往嘴里塞,一滴一滴泪珠落在饺子汤里……
——全文完,谢谢阅读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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